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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出逃”的农妇诗人

2021-5-10 9:50:08 来源:山东商报

        “和树生活在一起,不知有多苦,和墙生活在一起,不知有多痛。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。”五十岁的韩仕梅,一辈子生活在河南南阳的薛岗村。


        因为母亲迷信,她一出生差点被溺死在尿桶里。长大了,又因为三千元的彩礼,嫁给了智力有些缺陷的丈夫。写诗,是韩仕梅宣泄情感的窗口,可丈夫一辈子木讷,读不懂她的诗。


        ◎文/图 山东商报·速豹新闻网记者 孙倩 发自河南南阳

 

 

韩仕梅在油菜花旁读诗


        命运


        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横穿过村庄,韩仕梅的家就坐落在最东边。


        四月份,油菜花开的季节,韩仕梅拉开铁门,坐在门前一方木凳上,手机屏幕在阳关反射下有些刺眼。她身后,是一套五百多平米的房子,在这,她却找不到想要的归属感。


        她脑中,是海浪涌起的烟波浩渺,是起雾时,穿过云朵的风,是千里之外,绵延不绝的山川。韩仕梅的半生,基本守在了这个名为薛岗村的村庄,她想去看山,去望海,她把自己说成是被牵绊的“人囚”。
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从来没觉得自己写的诗好,她只觉得那是几句好读的“顺口溜”。有人将她比作“余秀华第二”,她摇摇头,“我咋可能和人家比,一个天上一个地上,余老师在天上,我在地上。 ”


        “我在生活中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,写诗能让我发泄,倾诉。”在韩仕梅的生活里,诗歌是她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,可以呼吸,可以短暂地寻找自我。

 

 

韩仕梅会把想到的诗歌写到本子上


        因为家贫,年幼辍学,是韩仕梅一辈子的痛。她想,这辈子注定是当不了一名真正的诗人了,她的梦里,无数次迈进了大学的校门,这一生,她尊重读书人,尊重他们身上似乎与众不同的气质,更爱他们说话时“不一样的感觉”。


        但覆盖她的生命的,是十二亩农田,和厨房内日复一日升起的烟火。韩仕梅信命,她觉得自己这辈子“完蛋”了。


        出生
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觉得自己命不好。


        出生时,韩仕梅背部朝上,母亲认为这种姿势出生的孩子注定不孝,准备将她按到尿桶里溺死,是父亲阻止,她才活了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 她在学校成绩不错,每次都能进前三,但因为家穷,拿不出学费,韩仕梅初二辍学。她记得自己是学习委员,也记得自己是班级里的领唱,那时,她最爱唱的歌,是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
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家中有六个孩子,她排行第五。19岁那年,弟弟还未成家,母亲断断续续收了三千元彩礼,准备将她嫁给一个智力轻微缺陷的男人。她不愿意,躲避了三年,母亲说她,“就你这鳖样还捣蛋!”


        成家以后,韩仕梅发现这笔彩礼,是男方东拼西凑借来的钱,婚后,一天,最多会来三个人催账,“恰好我母亲也在,她跟我说,我把你这辈子害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没说话,“害都害了,说了还有啥用,我没理她。”成婚后,韩仕梅为这个家庭还了因为彩礼欠下的4800元,“这算啥?我是自己把自己买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“其实我也不是太恨她,姐妹几个都这样,恨有啥用。”韩仕梅说,但她也恨她,毁了自己一生,“她死时,我就哭了她一次,就那一次。但是我也孝顺她,她对我有养育之恩,恨是恨,报恩是报恩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她呢喃,“其实淹死挺好的,也不至于这么悲惨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婚姻


        “嫁过来以后,心没活过,只有眼泪,身剩躯壳,每天忙于田野,努力拼搏,还债还债,还是还债。”韩仕梅床头的本子上,黑色的笔迹记下了她的内心。她经常趴在床头写诗,被单上留下了墨水的痕迹。


        婚姻生活中,韩仕梅觉得自己从来没体会到被关心和被呵护,“我是人,不是畜生。”她想象中的爱情,应该是两个人互相理解,可以包容,体谅对方。


        她称自己嫁的那个男人王良为老头子,“他不懂得关心你,更不懂得体贴,你连句话都跟他说不清楚,智商就那样,你说怎么办?”
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说,他也心疼王良,他也有他的好,“自从2007年,孩子上学,他开始收心了,开始干活了,他会把工资都拿回来给我,他去集市上给人理发,也很勤快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可这样的生活,在韩仕梅的眼中,更像是搭伙谋生,每一句对话,都不关乎爱情。


        燕子穿过韩仕梅的房间,她头也不抬,“只要他不妨碍我写诗,我就不会走,这个家庭离不开我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写诗小有名声以后, 一批又一批的记者和诗友来拜访韩仕梅。王良开始紧张,他推搡着咒骂着到访者,甚至动手赶人。在他眼中,韩仕梅的诗,和这些外来的陌生人,会把韩仕梅带离这个家庭。

 

 

韩仕梅经常在快手上发表诗歌


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相伴二十余载,韩仕梅说,他们之间没有爱情,连信任都没有。她最怨的,是王良试图剥夺她的“写诗自由”。


        “我告诉他,我不会走,如果我想跑,你把我拴在裤腰上也没有用,我不想走,你赶也是赶不走的。”韩仕梅说,可王良不听,“他密切监视着我的一切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躺在床上两小时,他就坐在床边两小时,我写诗到半夜,他就坐到半夜。”韩仕梅说,她开始躲在工厂的宿舍内,寻求一个安静的空间。

 

 

写诗是韩仕梅最喜欢的事(受访者供图)


        写诗


        “和树生活在一起,不知有多苦,和墙生活在一起,不知有多痛。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。欲哭无泪。欲言无词。”韩仕梅把这句诗念给王良说,就是说你的。王良不懂,表情木讷。


        结婚以后,家门不远处修建高速公路,韩仕梅去打工,做着和男人一样的体力活,炎炎夏季,她穿着平底鞋,在高温下弄钢筋,“这个地方点一下,那个地方换一下,特别受罪,我晒得跟黑老包一样。”所有同去的女人们,只有她一个人坚持了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桥洞下,四亩多的地,韩仕梅种上了芝麻。“人家都知道心疼媳妇,他不知道。”韩仕梅记得,她一个人在地里忙,没吃午饭。午后,一个12岁的邻居在地里为她摘了两个甜瓜说,“嫂子,你咋中午都不吃饭。”


        “我当时眼泪都出来了,谁都比我老头强。”韩仕梅说,自己在服装厂做工,早晨早早就走,晚上才回,加班之后,手脚酸疼,夜里十点回家,王良还在等着她做饭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有时,她提起丈夫,咬牙切齿,丝毫不避讳王良就在身边,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甚至会突然跳出几句脏话,语气夹杂着对生活的不满。


        “盖房子,用料,石灰啊钢筋啊,他一点心都不操。”韩仕梅记得,这间五百平的大房子,王良在盖房时像是“坐享其成”,“他不操心就算了,还捣乱,寒冬腊月,人家工人冷成啥了,不就为了赚俩钱?他就是不让我给人家钱,就跟我吵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可韩仕梅还是给王良买了两份保险,她担心王良老了,生活会很可怜。


        她写下,一生辛劳持家/ 半世双鬓染白发/尘世广厦千万座/梦回十里桃花园/从此深夜话桑麻/田间地头/风吹雨打/虽是同床两相望/无言以对/心寒凉。 

 

 

她在离家不远的工厂里打工做饭


        希望


        写诗,是韩仕梅宣泄的出口,生活不如意,无处倾诉,她就用笔记下脑中闪过的瞬间和画面。


        去年二月,“为你读诗”平台联系到韩仕梅,节目组希望她写一首正能量,激励人心的诗,读给丈夫,读给孩子。韩仕梅觉得自己一生过的不好,没有积极向上的内容,好多天写不出来。


        最终,她在厨房里写出了一首《心语》,代表着她内心的渴望和期盼,“阳光透过云朵/它告诉我/我被乌云遮的时候/也会奋力向前/给你带来一丝的温暖”。


         韩仕梅朴素的河南方言,在感情充沛的文字下,情感力爆发了出来。她担心砸了节目招牌,可节目组告诉她,她读得很好,是表现最好的两位之一。


        去年四月,儿子帮韩仕梅下载了快手,此后,机缘巧合,她开始在快手上发表诗歌,背景多是简单的风景图。她写下“秋雨细细瘦花黄,凉凉月色赏颜装。”“云飞袖醉红楼,竹楼满月影长瘦”、她写下“升起玉盘日暮落,海鸥点缀似仙鹤”……


        平静的生活从此逐渐被打破,梦想的光束洒进了幽暗的生活,韩仕梅从写诗中窥见了生活的乐趣。年纪各异的诗友私聊她,和她交友,探讨人生。有人说,在她平凡质朴的文字中感受到了真实的生活。


        她终于听见了别人的声音,尽管嘈杂中,也有反对的呼声。可韩仕梅不在乎,她把这归结于,“他们体会不到我的人生。”她劝导年少的孩子要好好学习,劝慰子女应理解父母的不易。


        许多个瞬间,韩仕梅的生活被打开了。如果仔细阅读,会发现她的诗歌,并不规范,有热心人愿意教她格律,可韩仕梅说“我这辈子,条条框框太多了,那些对我都是约束。”

 

 

韩仕梅所居住的乡村


        爱情


        “我在泥泞中跋涉举步维艰/汗流浃背时淌花了容颜/我想问星星借点灯油/点亮天空/让我看到里面的璀璨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心里生活着另一个自己,那是少女时代的延续,是提起爱情时,仍然会害羞耸肩伸出舌头的娇羞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她决定离婚了,曾经,诗歌是她躲避现实的港湾,当港湾被破坏,她保持着一种无畏的英勇,她想做一只“自由自在的鸟”,“我没有打算,我可以打工,赚口饭吃,只要能写诗。”


        起诉离婚后,王良收到了法院的通知,他哭了,让韩仕梅再给他一次机会,他告诉韩仕梅,“前三十年是你出力,以后我来。”这样温情的话,韩仕梅觉得,是有人教给他的。


        “孩子们都赞成我离婚,希望我过得开心快乐。”可离婚的消息还是在这个家庭引起了不小的反对,亲戚们来家里做韩仕梅的工作,他们说,为了孩子也不能离婚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媒体报道了这位生活在乡间却小有名气的农妇准备离婚时,骂声传来,有人说,“不过写了几句诗,真当自己是名人了?”韩仕梅不在乎,她想为自己,为自己的诗歌活一次。


        她在微博上认识了一位姓庄的律师,“我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打官司,他说他愿意帮我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她和女儿开玩笑,说要是能遇上一位关心的知心的贴心的人就嫁了,女儿说,“那不好遇”。母女两个放声大笑。


        网络世界里,也有男人向写诗的韩仕梅表达爱意,韩仕梅拒绝了,年轻都没犯过这样的错误,现在更不能,她责骂那些有家室的男人,对自己的妻子好一点。

 


        寄托


        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,韩仕梅不再希望儿女走上自己的老路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从中学起,她就把孩子们送到县里读书,韩仕梅认为那里的教育质量会更高一些。她生怕儿女吃了没文化的亏,未完成读书的遗憾,只能由子女们来完成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的女儿正在读高中,儿子已经大学本科毕业。如今,韩仕梅最担心的是两个孩子的婚恋问题。她对包办婚姻深恶痛绝,不愿干涉儿女婚姻,只希望他们这辈子平安喜乐。


        “金枝玉叶一朵花,坠入王家把家发。夫唱妇随把日过,明年生对龙凤娃。”儿子相亲成功后,她在大摆宴席之日,写了轻快的诗句。


        儿子喜欢的女孩很漂亮,二婚,韩仕梅告诉儿子,你决定了要娶她以后,要对人家好,村里人难免有闲言碎语,但是你要接受她,才能和气。韩仕梅说,“哪怕她有俩娃,我都让她养着,只要他开心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可惜事与愿违,两个人还是走散了。


        韩仕梅心里很难过,儿子的婚礼耗费了不小的花销,她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,她只希望子女婚姻幸福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关于自己,韩仕梅耸耸肩,略带害羞,她说她有个奢侈的梦想,希望自己的诗能被收录在诗集中,留下名字,“这辈子就没活瞎”。